草果姐离我远点!

【高栾】使我此身入红尘

*收录于高栾合志《论梦》,现解禁放出。写作完成于2021.1.30。

*双教师AU,不那么令人舒服的社会背景,有原创人物,我流HE。

*感谢各位老师参加昨天的情人节活动!咕咕了…拿这个旧文祝大家元宵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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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老年公寓存在,中年公寓也必然会应运而生。高峰搬进去的时候年龄不大,三十来岁,这个年纪要是打电竞恐怕大了点,要是说相声就正好。不过高峰本人与这两项职业都没什么直接关联——要说间接的当然有,他是相声爱好者,还要每天费心费力管教一群想打电竞当职业选手的中学生——他是个高中老师。走进二十一世纪中叶,随着现代化高歌猛进,发展最快的是公寓房间出租业务,让众多青壮年劳动力有了安慰,即虽然我买不起房,但至少我住在合租公寓不用担心被赶出门了。享受了现代化发展红利的高峰略有些羞赧地站在中年公寓门口,接待他的是个六十八岁的青年大妈——十年前国际青年标准已经到达了75岁[1]。“没事的,”那阿姨对他笑了笑,指着柜台边的收款码给他看,“真正的中年人早去住老年公寓了,要么就跳过这一步——”说话留一步是好习惯,但意义太清晰着实没有必要。高峰扫完码,一时不知如何搭话,朝人笑了笑,提着行李箱走向了电梯间。 

 

虽然没有任何官方说明,但所有人都明白,中年公寓为的不是护理和休闲,而是一个谋生者的暂居之地——至于暂居的时长没有人能够保证。有情侣入住,有家庭带小孩,更多的是单身,独自奔走在生活的逆浪中。不管怎么说,在哪里找合租都会遇到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人,高峰只能期待这次自己的室友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人,最好是单身,最好不会带女人回来,最好不要是跨性别——他不歧视,也不敢歧视,他只是害怕不必要的麻烦。930房间在楼层的尽头,离电梯有一定的距离,房间费用按照离电梯的远近和楼层高低综合评定便利程度,然后递减收费,据说经过了科学的计算,因此这间房在价格上有一定的优势。高峰脑内胡思乱想,拖着箱子往未来的住所走去,滚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略略刺耳,他才走过了两扇门便觉得实在扰民,还是提起来继续走。行李箱并不重,夏日衣物三两件,牙刷毛巾洗发水,好像只是出来旅游,而不是长住,这是后来室友说他的话,高峰一笑置之。 

 

在他站在930房门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找阿姨拿钥匙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朝外开的,差点正撞上他的脸。高峰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而栾云平也盯着他,好一会儿才恍如大梦初醒般给他让出路来。 

 

“是高老师啊。”栾云平伸手要替他拿箱子,高峰摆了摆手,低声说不了不了,跟着他走进去。屋里有个小客厅,栾云平带他穿过客厅,顺路给他指了指卫生间,又遥指了一下另一个角落说“应该是厨房”,然后站在房间门口,栾云平摊手:“上一个室友昨天刚搬出去,打扫过了,公寓负责人也检查了。” 

 

“谢谢。”高峰朝他略一颔首,逃也似的闯进自己的房间。 

 

栾云平站在他身后,看着房门半掩,一言不发地坐回了沙发上。戏曲频道每天有四个小时在播广告,剩下的二十个小时里一大半属于舞台剧和音乐剧,栾云平现在看的是午夜一点京剧选段专场的回放,播的《空城计》,几十年前的录像,音质还算清晰。不过他把声音调小了很多,和着高峰收拾东西窸窸窣窣的声音,其实什么也听不清。 

 

之所以开门那一刻愣住,并不是初恋情人的戏剧性相逢,也不是一见钟情或谁的惊鸿一瞥。与其说他们因为看到对方而吃惊,不如说他们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落魄的自己。他们算是老相识了,或者说是老同事,合作了得有十来年,带着他们学校每个年级为数不多的文科类学生。高考改革改到这一步,也就剩下学科和要考试两项同最初一样,其余都早已面目全非。取消文理分科已经很多年,一大半名校早就暗搓搓地把“必修物理”挂在了招生政策里,有时候栾云平都搞不清楚,怎么还会有人选政治加历史这种组合。然而有人学就要有人教,高峰就是学校最后一个历史老师——或许是全市最后一个,其他学校早就停了历史课。 

 

栾云平本科学的英语,天坑专业不知前路,他只好和大批同学一起去考了教师资格证,没想到这年头英语老师早就供大于求,面试到最后一所学校,负责人惋惜地看着他说小伙子人不错,但我们学校现在不缺英语老师,你看政治你能教吗?栾云平一咬牙,想到漂泊他乡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哪怕一点点微薄的薪水,硬着头皮答应:“能。” 

 

“小栾?”高峰收拾速度很快,走出来听到电视里微弱的咿呀声,又看见栾云平望着屏幕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想到是你。”他们做了十四年同事,教的学生有百分之八十的重合率,每天交流不少,但没有一句不围绕着教学。他对栾云平的印象仅仅是模糊的“单身”(或者“跟那个高峰一样,三十多岁了还单身呢”),至于家住何处等统统归为私人问题,高峰不和别人谈私人问题,除非别人要和他谈,当然,别人也不谈才最好。 

 

栾云平显然是他心目中“最好”的那一类,自顾自地把音量又调回去,只说“我也没想到是高老师”,别的一句话也没有。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星期正赶上国庆节调休后的连轴转,连着八天,高峰每天上三节课,三个年级,每个教室里都坐得稀稀疏疏。终于捱到周六,他讲完月考的试卷,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学生,叹了口气,布置完作业踏着下课铃声走出去,有个同学追上来问题,高二的学生,叫唐越。高峰记得这个学生,他靠在门框上,让过收拾好书本从前门离开的同学,接过那本练习册看了看。“说说你为什么选A吧,总得有个理由。” 

 

唐越指着题干说了说,又拿出书来翻到不久前讲过的地方,刚要指给高峰看,又忽地停住了,有些为难地朝后退了一步。高峰没反应过来,唐越眼神朝旁边暗了暗,他才发现栾云平已经站在他们身侧许久了。“栾老师来了。”他露出客套的微笑,往日里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合租之后多了些交集,他才会和面前的人打招呼。高峰走到另一边去,把门口的通道让出来,栾云平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书本,说高老师也辛苦。两人寒暄不过十秒钟,下一刻高峰继续投入了那道题,唐越跟他掰扯完了知识点,他指着题干说这里有差别,那个地方的理解也偏了,这道题其实是想说啊…… 

 

讲完题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唐越说完谢谢,飞快跑回了教室。高峰今天没课了,慢悠悠朝办公室走去,走到刚刚上课的教室后门,他下意识地朝里看了一眼,不知怎的刚好和栾云平目光对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避开了这次对视。高峰想着,人数似乎和自己刚刚上课时差不多,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 

 

他改完最后一份卷子,栾云平正好把教案扔在桌上,整个人瘫在了椅子里。“怎么样?”栾云平扬起下巴看着他,“有几个能上线?”高峰摇摇头,网上阅卷能遮住名字也遮不住字迹,每份卷子的书写者姓甚名谁他一清二楚。“今天拉着我问题的,唐越,”高峰说,“有印象吗?就他还行。有几个改松一点或许能擦上线……但是谁敢保证高考就能改松呢。”高峰叹气,栾云平也跟着叹气。过了一会儿,栾云平也收拾好东西,看着坐在那儿改PPT的高峰,有些疑惑地问:“高老师还不走呢?”高峰合上笔记本,诚实道:“想着咱们可以一起走。” 

 

这是十四年里他说的第一句私话。栾云平似乎也有点意外,嗯了一声,欲言又止。高峰说,你说吧。栾云平舔了舔嘴唇,说那晚上要不一起吃饭吧。 

 

高峰在公寓楼下买了挂面。搬出来之前周末的晚饭自然有父母准备,栾云平则是食堂的长期用户,每周唯一一顿需要自己解决的晚饭通常会用速食代餐。高峰问他晚上吃什么好,他脱口而出“吃面吧”,而后有些尴尬,想起自己床底下那一箱方便面心里也犯了嘀咕,总不可能请人吃那个。高峰倒是没有反对,只说好像没见着家里有面,要么楼下买点吧。 

 

你看,一句话说完,高峰朝他无奈地笑了笑,这里也算是家了。 

 

两人相比而言栾云平认为自己的厨艺略胜一筹,至少他还会做炸酱面,比高峰那种能把面煮糊在锅里的人要好得多。十月初,气温还忽高忽低,高峰脱了衬衣,只剩下打底的薄体恤衫,站在厨房里面对蒸腾的热气不知所措,待栾云平想起或许需要帮忙的时候为时已晚。两人对着一锅黑色的糊状物大眼瞪小眼,栾云平没忍住笑了一声,接着高峰也笑了。他们合住了一个礼拜,那么礼貌又疏离,把公寓当成办公室过日子,今天竟然说了别的话,竟然一起吃饭,竟然在一片灾难的厨房里大笑。高峰笑了一会儿,摘下眼镜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静静地看着栾云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今晚吃什么呢? 

 

笑过之后,空气似乎更加燥热。公寓里贴心配置了空调,但是他们连遥控器电池都没去买,每月近似于同情补贴的电费通常被用来看电视和给心爱的电子设备充电,甚至连灯也不怎么开。高峰扯了扯衣领,栾云平若无其事地脱了外套,打开了窗户。“其实我不会煮面,”高峰还是那样一脸诚实,“我只会泡面。” 

 

栾云平说那正好,我还有两桶泡面呢。 

 

最后栾云平烧了开水准备泡面,高峰在厨房洗锅,连洗洁精都是去隔壁借的。隔壁是两个女生合租,看起来关系挺好,人也挺好,直接送了他一个小瓶的,解释说上次超市特价促销送的,她们也用不完。高峰谢过,回去时又听见楼上夫妻吵架的声音,还有那女生叹了口气和同伴说,今天不知道又要吵到什么时候。高峰第一次洗锅,抹了洗洁精直接冲水,白色的泡沫冲成一片海洋。不过锅里没放油,倒是好清洗,他老老实实拿着海绵刷干净了糊掉的东西,顺口跟栾云平闲扯:“听说楼上在吵架。” 

 

栾云平守着电热水壶,心不在焉:“楼上啊……应该是一对夫妻带孩子吧,没打过照面。”公寓楼好似放大版的学生宿舍,楼上楼下也不是能在家门口恰巧遇见的街坊邻里,充其量是相逢不必曾相识的天涯沦落人。高峰“哦”了一声,擦干了手走出来,茶几上放着面,栾云平在开电视,还是戏曲频道,这会儿居然在放相声,栾云平问高峰看不看,高峰说这老段子啊,我初中还会说呢,看。 

 

“其实我高中选的物理化学,”栾云平揭开盖子,好似感慨,“也没什么深厚的文化底蕴。”“你不是爱听京剧吗?”高峰自个儿在脑子里回忆了台词,回过神来接他的话,“面好了?” 

 

“好了。”栾云平说,“你要爱吃软就再等会儿。”高峰闻言,便又坐了回去,又等了几分钟,才小心地把盖子撕掉扔进垃圾桶,装模做样双手合十对栾云平说:“多谢款待。”栾云平乐了,他一开始不好意思拿出来的东西也能算款待。却看见高峰朝他微笑,他也笑了。 

 

老同事哪来那么多疏离啊。即使是三十来岁的人,一起在落魄的日子里吃过泡面了,就好像建立起了伟大的革命友谊。晚上接着一起看电视,放的是三十年前的古装剧,栾云平盯着电视屏幕,实则一个人物也不认识,他听着高峰说话,随意点评着剧里面的服道化和历史有几分契合,剧情有哪里合情哪里扯淡,心中只想着,这时照理说该喝酒。屋里当然没有酒,他也依稀记得高峰喝不了。他比高峰早一年进校,那天给高峰接风,也给上一个历史老师送行,高峰在饭桌上敬了几杯酒,校领导好心地没让他满上,后来还是栾云平在卫生间里把吐得天昏地暗的人拖了回来。 

 

栾云平说,我给你泡杯茶吧。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这几年不怎么喝茶,只剩了很久以前的茶叶,估计都是渣。幸好高峰连忙拉他。“我又不是客人,哪有麻烦你的道理。“高峰说着回自己房间去,拿出来一盒立顿茶包,开过封的,还剩了不少。两人面前各摆了一杯红茶,电视里卖力演出的人物早已被抛诸脑后。 

 

“高老师,”栾云平差点被茶给烫了嘴,“您当年选历史是为什么?” 

 

“啊?”高峰愣了好一会儿,明白对方是误会了。“我当年是物理加生物,”高峰解释道,“后来读的教育学,至于教历史……没办法。” 

 

提及此处又是伤心事,座中泣下谁最多,想必当初两人也差不多。栾云平最开始拿到政治书头皮都发麻,大学时候学的那点思修马原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两人碰了碰茶杯,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没有人再说别的。 

 

 

 

晚自习轮班表三周一换,栾云平以前只把自己的课圈起来,现在他把高峰的也圈一下。今年新分的办公室,文科老师被塞在一起,反正就他们俩,另一个政治老师是美术老师兼职,自有地方潇洒。高峰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勾勾画画,问他干嘛呢,栾云平说,你有晚自习我可不就一个人在家了吗。 

 

大概合租之前人人也都有独居自由的渴望,只是事与愿违,两个晚上他们需要守完晚自习结伴回去,剩给栾云平的一人世界仅仅是周三。 

 

结果还是周三。高峰推门的时候他压根没注意到,他叫出声的时候高峰正在拉冰箱门,以为他出什么事情了,急匆匆跑过去推开门——栾云平忘了锁门,高峰也丝毫没听出来那叫声中蕴含的别样情味。放着GV的笔记本屏幕对着门那边,栾云平转过头时脸上带着余韵的潮红,然后一点点褪去颜色变得惨白。高峰想出去,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自己绊倒在地。他伸手去拉门,门没关上,反而重重弹开。栾云平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一边,穿好裤子,转过身盯着他。 

 

高峰已经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大清灭亡一百五十年了,没见过同性恋吗!“沉默许久,栾云平冲他没好气道,俨然有自暴自弃的架势。 

 

“从理论上来讲,清帝退位在1912年,所以清朝灭亡只有138年。”高峰直愣愣道,“呃……这就是你单身的原因吗?” 

 

“……”栾云平气极反笑,“这什么年代了,我还不敢出柜怎么的?” 

 

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高峰心下了然,低下头要往外走,想要就此揭过——这本来就是他晚自习临时换班导致的惨案。谁知道栾云平不放他,栾云平眯着眼睛打量他,眼神就像施了咒一般把他定在原地,高峰僵硬地转过去,只听栾云平说:“高老师单身的原因不会也是这个吧?” 

 

高峰没有立即回答他。他这个人一向很实诚,栾云平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既不会故弄玄虚也不会半真半假。但是这次高峰似乎在斟酌,并且斟酌得有点久,久到栾云平略微有些不耐烦,想放过这个话题让他回去。高峰终于开口说,我不知道啊。 

 

他仿佛没有什么欲望。父母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已经从各种女性变成了男女兼之,甚至不再把传宗接代的厚望放在他身上——小侄子今年已经五岁了。高峰试过约会,试过拥抱,却会在接吻前一刻打岔,在酒店门口腿软。他对父母说,我不结婚了。然后他被扫地出门,提着箱子来到了中年公寓楼下。当然,租房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买不起房。 

 

栾云平提高了音量重复他的话:“你不知道?”他似乎觉得很可笑,打量高峰的目光渐渐集中。高峰窘迫,却又没有应对这些问题的经验。照理讲,一开始他就不该多管闲事,不该接茬搭话,不该回答栾云平刁钻的问题——对他来说格外刁钻。他该走了,栾云平该说“您回去吧,今天这事儿就算过了”,但鬼使神差地,栾云平说,你要不跟我试试,而他说好。 

 

人不是没有生理欲望,只是他的欲望可能较为淡薄。但是和栾云平肌肤相亲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的火重新燃了起来,荒芜已久的土地被野火烧尽杂草,栾云平是助长火势的春风。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栾云平说,要不你跟了我吧。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没什么光,好像空洞,但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里带着试探也带着忐忑。高峰把被子拉了拉,说应该是你跟我。 

 

“名分无所谓,”栾云平说,“明天你就搬过来住,你那间屋就能做书房了。” 

 

“不能再租一个人吗?”高峰问。 

 

“很遗憾,根据公寓管理手册,不可以。” 

 

“那为什么不是你搬过去?”高峰想了想,又抛出新的疑问。 

 

栾云平翻了个身面向他,认真地说,高老师,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这间房——包括床,其实都比你的要大一点。 

 

哦。 

 

而且咱俩房租费是一样的。 

 

高峰无语,半晌,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栾云平给他拍开,怪不高兴地:“你干嘛呢。” 

 

“我在想啊,”高峰说,“就别叫老师了吧。” 

 

 

 

日子过得那样快,每一天都从指缝里偷偷溜走,不管有没有盼头,无论是否对着屏幕、文件或工作迎来零点所代表的新一天。一切出现在年轻人幻想中的美好的办公室恋情都不曾发生,他们确定了关系,大概意义上,然而工作的间隙没心情悄悄拉手,说得最多的还是哪些学生能上线。栾云平习惯在办公室睡午觉,高峰想中午给他盖个毯子,结果自己先睡着在电脑面前。 

 

“你说生活有什么盼的吗?”栾云平问他。 

 

“不知道。”高峰说,“但生活也不是为了盼着什么。” 

 

这天是周五,也是这学期最后一个周五。第二天是周六,补课,不过自主复习期间也只需要坐在讲台上守一守,末了再强调两句期末考的注意事项。栾云平在办公室看往年的考题,顺便等高峰下课,所有人都好像在盼望那个下课铃声,代表着一天正课的结束,代表着晚饭,代表着没有晚自习的老师可以收拾东西回家。高峰回办公室还挺晚的,后面带了个小跟班,唐越怯生生叫了一声栾老师好,然后高峰打开笔记本的浏览器,说你想查什么自己查就行了。 

 

果然是讲了题,高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踱步走到栾云平面前去,瞅他手里的卷子。栾云平大大方方给他看,高峰一手拿杯子,一手拈起薄薄的试卷,眼睛亮亮的,他忽然就想起了电视里看过的仙女棒,那种明亮又不灼人的光彩,转瞬即逝,被少年捧在手心里。禁放烟火已经好多年了,他不清楚这种是否算是违禁品。然而他拉了拉高峰毛衣的袖子,后者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来。“除夕不回家的话,去放烟火吧。”他以为高峰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市区禁止这类物品出现,中年公寓更是没有可能。但高峰微微闭着眼睛,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高峰说。他们都明白这是不能兑现的约定,但是此刻他们相约。 

 

“高老师?”唐越的声音响起来,“谢谢高老师,我先走了。” 

 

“这孩子怎么晚上不吃饭?”看着学生远去的背影,栾云平蹙眉。高峰关了灯,此刻正在锁门,叹了口气:“对年轻人来说总是有很多事情比吃饭睡觉更加重要,比身体重要,比一条轻贱的命重要。”栾云平不喜欢听高峰说这些,他另起了个话题,两人一路向外走去。 

 

低气压持续了很久,高峰的眉头没有展开,栾云平也沉默,过于充足的暖气里,他去握高峰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之前超市打折时买的面包片吃完了,栾云平在冰箱里翻了一阵,什么都没有。厨房里米缸倒是没空,地上滚落着几个土豆。可他不想做饭,显然也没人想吃饭。这种压抑来得莫名其妙且毫无征兆,然而不是第一次,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提醒他们,蜗居之处尚不算是家,未来连房贷都遥不可及。 

 

高峰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的水没有擦干,就示意他快进去,水温正合适。等栾云平收拾好弄干了头发,天色沉沉,高峰拉了一半的窗帘,坐在沙发上等他。“在这儿吗?”高峰问他。“有点小,”栾云平看了看沙发,“回卧室。” 

 

楼上的夫妻又开始了吵架,似乎是为了儿子的学习问题;对面的年轻人今晚应该带回了新的女人,而这一切与他们无关。他们沉溺彼此,哪怕幻梦或逃避,精疲力竭,酣畅淋漓。 

 

“你今天……”栾云平眉目间疲态尽显,话问到一半却被手机铃声打断。高峰懒洋洋地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看清来电之后神色一敛。“李主任?” 

 

两人很匆忙地赶到学校,年级主任的办公室,下午还在找高峰问题的男生安静地坐在里面。他们俩挤进去,有的老师叹了声气不再凑热闹,回了自己班上去。“唐越啊唐越,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解决?你父母带着你租房那么不容易,刚刚要不是老师及时拦住,你倒是解脱,你父母怎么办?”李主任苦口婆心,拉着他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高峰和栾云平并肩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唐越还是不说话,他镇静得压根不像跳楼未遂的中学生。李主任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干脆让位给了他俩,临走之前在栾云平耳边说:“这学生听说就听你俩的话,尤其是高老师的,你们可得处理好了。”栾云平只得点头称是。 

 

“小唐,怎么回事?”高峰坐在他对面,他严肃,却不显得压迫。唐越说,高老师,我不想读政史了,没出路。 

 

高峰立马就知道他下午用自己电脑查了些什么。有些东西老师要捂着,总得给你点盼头,给你些念想,总不能先把荆棘路远说给你,先把艰辛苦楚摆在面前。而唐越是聪明人,能学好政史也得是聪明人。 

 

“小唐,你不是很喜欢这些吗?每次上课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对历史是有兴趣的。”高峰试图说服他,很快他发现言语苍白无力。栾云平适时接过话头:“况且现在要转科也来不及了。” 

 

那个年轻人抬头,看着他们的眼睛。高老师,他说,如果有选择的话,您真的会教历史吗? 

 

高峰对他报以微笑,开口时带着他几乎不曾展示过的自信。“当初来这个学校,我本来就不是要当历史老师。“高峰说,”我是来做教育调研的。“只不过遇到范老师退休,历史课程就此搁置,他实在不忍。 

 

一个不忍就是十四年。 

 

“总有人得了解这些,总有人得传承这些。”高峰说。 

 

总有人要裹挟烟火,在滚滚红尘中为情怀茕茕孑立。 

 

唐越在哭。 

 

高峰捏了捏眉心,他突然想起楼上吵架的夫妇,想起那两个似乎也是文科出身的女孩。他觉得头疼,栾云平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手背。“但是这个人不一定是你,没人必须担负这些崇高的责任。”他递了一张纸给唐越,“也快成年了啊,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了。” 

 

他们起身离开。身后的呜咽声停了,没有人敢回头。 

 

 

 

“高峰,我觉得有点累了。”栾云平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高峰。屏幕亮着,是聊天记录,高峰记得这个人,栾云平的大学室友,听说正在一个不错的培训机构当老师。许诺的年薪数字让高峰一瞬间花了眼,相似的消息发来了十几次,栾云平总是回复“再考虑考虑”。 

 

“你要去吗?”高峰望着天花板,问身边的人,“机会挺好的。” 

 

“我同学跟我打几次电话了。”栾云平答非所问,“他说‘教政治有什么好的啦,我隔壁新搬来的那家,那个男主人是你们学校物理老师,跟你差不多大,人家都买房啦’。”栾云平当然知道,那个老师是930的前一位租客。 

 

“那挺好的。”高峰说。 

 

“你觉得我该去吗?”栾云平反问他。 

 

“这由你决定。”高峰侧身,面对着他,抓过他一只手亲了亲。 

 

栾云平没有抽手,他看着高峰,神情严肃:“可是我要听你的意见。” 

 

“这是你的自由啊。”高峰握着他手指,“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了,这是你说的。不过,如果你要走,我也不会留下。” 

 

“你要去哪儿?”栾云平没料到这一出。 

 

“其实吧,”高峰吞吞吐吐,“我搬过来之前申请了一个支教项目,是我本科毕业时去社会实践的那个学校,已经通过了,不过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走,我本来想等暑假的……” 

 

栾云平笑起来:“你要去教历史吗?” 

 

高峰下意识要推眼镜,但其实没戴着,无处安放的手只好摸了摸自己脸。他自信道:“其实我什么都能教。”他压根不必说,栾云平对此从不怀疑。 

 

夜晚并不宁静,楼上的争吵仍未停歇,楼下的烧烤摊有人长歌纵酒。冬日晚风是严寒的呼啸,窗外月圆,窗内无眠。 

 

栾云平迷迷糊糊还没起床,听到高峰在接电话。“好的,我知道了,李主任再见。”高峰挂了电话,栾云平刚穿好毛衣,睡眼惺忪地走下床,从背后拥住他。“怎么了?” 

 

“唐越休学了。”高峰正在热牛奶,只简洁道,“听说要跟着下一届读物地。” 

 

栾云平离开他的身体,站直了,嗯了一声。一起走出门时,高峰听见他说:“我们走吧。” 

 

 

 

高峰走得早,票买得也急。去的地方也算是春运返乡地,生怕晚了订不上票。西部边陲,现代化的灰色地带,高峰似乎丝毫也看不到苦,语气中还多有兴奋。 

 

“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吧。”栾云平帮他收拾行李,还是来时的那个箱子,他把高峰的衣服叠了收进去,又要去拿牙刷和毛巾。高峰拉住他:“那些就不带了,太重——你帮忙把书给我装上。”“装书你倒不嫌重。”栾云平埋怨了一句,还是给他码得整整齐齐。高峰听见栾云平嘀咕:“这样都还装不满啊。” 

 

“几点的车?”栾云平问他。 

 

“六点五十四,我五点过就走。”高峰停顿了几秒,又说,“刚开始也没决定。” 

 

“哦,那可能送不了你了。”栾云平点了点头,两个人坐在一起,显得很局促。高峰主动站起来:“我去做晚饭吧。”栾云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把电视换了个台。高峰当他默认,如释重负般走进厨房。他刀工一直很差,现在也还是那么差,栾云平吃着他照着网上教程炒出来的土豆丝,尽管自己的厨艺与之不相上下,还是忍不住道:“你不会用擦丝的那个东西擦吗?”“你不懂,擦出来不好吃。”高峰夹了一筷子,“视频里面那老师说了,独门秘方。”“但你这纯粹是滚刀土豆块。”栾云平这样说,还是就着粥吃完了半盘。 

 

“我年假会回来。”洗碗的时候,高峰说。 

 

“支教还年假呢,过年的假啊。”栾云平把洗好的锅擦干了放回去,“回哪儿?” 

 

“看你。” 

 

“怎么看我?” 

 

“看你在哪。” 

 

栾云平沉默了一会儿,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高峰笑了:“那就常联系。” 

 

“行,”栾云平说,“常联系。” 


END


注:

[1]  2020年,世卫组织青年标准为18-65岁,本文设定在二十一世纪中叶,故预测提升至75岁。

[2]  本文写作时,课外培训机构还是合法合规的恰烂钱途径。


最初的构想是:即便无法在事业上达成共识,在彼此的朝圣路上渐行渐远,仍然可以心连着心,可以奔向爱情的彼方,而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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